建筑设计院版 《孔乙己》
此处建筑设计院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栋大厦里租个办公室,办公室隔成几个小间,预备着几台原始级电脑,可以随时画图。画图的人,早上中午吃了饭,每每画上四个小时,倒一杯水,——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张图要画到十个小时,——在电脑前坐着,慢慢的画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小时,便可以完成一卫生间,或者厨房,做下大样图了,如果画到十几个小时,那就能画一个平面图,但这些设计人员,多是新手,大抵没有这样快。
只有总工的,才踱进办公室隔壁的房子里,要茶要图纸,慢慢地坐着审图。
我从二十二岁起,便在中山路的咸亨建筑设计院里当设计员,院长说,样子太傻,怕画不了高层的图纸,就在外面画点多层的。外面的多层的甲方,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管子从屋顶穿到底层,看过卧室里有水管子没有,又亲看将卫生间和厨房做成大样,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少画张图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院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盖章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院长是一副凶脸孔,甲方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院里,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画图而做总工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虽然是做总工,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规范,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鲁迅的文章“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文章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院里,所有画图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打图的说,“打张图,盖个章。”便排出九千RMB。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拿了甲方的设计费却不给施工图!”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骗了邹家的设计费,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改图纸不能算毁约……改图纸!……工程师人的事,能算毁约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出变更”,什么“超筋”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院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接过工程,但终于没有出施工图,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画得一张好图,便替人家改改图,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图纸电脑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画图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骗设计费的事。但他在我们院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挂靠费;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画过半张图,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做过总工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高级工程师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强规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院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院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院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新手们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画过图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画过图,……我便考你一考。消防系统图,怎样做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做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术应该记着。将来做总工的时候,审图要用。”我暗想我和总工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总工也从不在消防系统图里找问题;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画几个消防栓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消防栓有两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茶,想在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旁边的新手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看施工图,一人一张。新手看完图,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电脑。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电脑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图,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新手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当午节前的两三天,院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1万的挂靠费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画图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和谐“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骗甲方设计费。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骗到建设厅去了。政府的钱,骗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躲猫猫“,后来是”做恶梦“。”
“后来呢?”“后来送到杭州过马路。”“过马路完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被”和谐“了。”院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当午之后,夏天是一天热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夏;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穿上衬衫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甲方,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挂靠一个公共厕所施工图。”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T恤,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挂靠一个公共厕所施工图。”院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1万的挂靠费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章要盖好。”院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骗了设计费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骗,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院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院长都笑了。我盖了章,把图纸抱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钱包里摸出1千RMB,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看完图,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院长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1万的挂靠费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1万的挂靠费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和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