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
如果不是因为一个男人,我想我和玲玉的关系只能有两种状态。要么我们永不相识,即使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只能是我多看她两眼,因为她总是那样引人注目;而她,肯定会对我的注目视而不见,昂首走过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要么,我们会成为朋友,一种能偶尔聊聊天、逛逛街的朋友,这一点我能肯定。曾经我们连续三次相遇在一个美容院,当我们脸上糊上一层厚乎乎的面膜而互相看不见时,居然就某个话题谈得非常投机。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关于玲玉的一切几乎占据了我思想的全部。我老是想她的模样。每次,当我试图笑一笑,当我温柔抚摸我隆起的腹部,或是对着阳光长长吐一口气时,玲玉的影子就顽强地飘进我的脑海,一如在梦中,在我吃饭睡觉工作和默默发愣忧伤的时刻。她像一个飘忽的幽灵,而我就是被下了咒语注定忍受折磨的尘世间的冤孽。
每当这时我就想抓住她,看看她的样子,可是这念头刚刚浮现,她的影子又倏忽飘走。她像无所不在的灰尘、空气,飘忽又无形,我感觉得到却抓不到。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说不出她确切的模样。玲玉是一个符号,一道咒语,蛮不讲理地为我的生活做上醒目而深刻的标记,为我的人生箍上无法摆脱的恶毒的咒语。
于是我只有在她每次飘来又飘走的瞬间,竭力去抓住她某个局部的细节,运用我的想像去勾画,去描摹。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衣服,她的声音,一点点清晰,但拼凑起来,又全然不是她的样子。我只记得她的眼睛很美丽,是杏眼也许是凤眼,睫毛应该很密很长,不然,不会闪耀那样迷人的光辉。她的嘴巴有些阔,很性感。其他的就无从描述。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们在记住一个人的容貌时往往最容易记住她的眼睛和嘴巴,还是潜意识里我拿自己的短处和她的优势做了悄悄比较的结果。我这样一点点分析时,玲玉的眼睛和嘴巴就变成美丽的利刃,一刀刀刺入我心上最痛的那个地方。我像个痴迷于玩耍积木的孩子,一遍遍勾画、描摹、拼凑着那个如此美丽的玲玉。这个过程成了一种瘾,就像我们明知某种液体是剧毒,却身不由己一次次饮下。
初次见到玲玉,是一个深秋的黄昏。在这之前在我还没见到她时,我已经看到了她的存在,看到了我的未来。她的气味,她的声音,通过那个男人,细细地强烈地渗进我的生活。通过那个男人迷乱的眼神,身不由己的冷漠和故做的热情,我感觉到了玲玉像个巨大的梦境中的影子,向我倾轧而来,将我全然覆盖,无处藏身。在那个黄昏,我站在路边,看见玲玉向我走来,身边是那个男人。他们没有看见我,他们眼里只有彼此的甜蜜和缠绵,他们朝着不是家的方向走去。我喊住那个男人,说,你回家。他说不,很坚决,没有丝毫迟疑。玲玉没有停下,她继续旁若无人地前行,两条婷婷的长腿迈着从容的步子,没有丝毫慌乱。他看着她高挑的背影,说,我不能让她自己走了。然后转身去追赶玲玉的背影。
我站在街口,红灯亮了,所有的人都停下。我没有哭。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世界在那一刻静止,猛然定格在我20岁的生命中。法国梧桐上残留的几片枯叶袅袅坠下,砸在我的头上,发出怦然的巨响。冬天就这样来到了。
那个冬天那样漫长,长得我用一生都无法走出。铺天盖地的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路上的积雪老是扫不干净,每天我站在门口凝望那个男人归来的路口,看见行人都小心翼翼地迈着小步,张牙舞爪,到黄昏,仿佛皮影戏里幢幢的人影。门前的那株杨树在一个寒夜终于耐不住重压而突然折断,发出清脆的响声。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楚记得那些黄昏里手舞足蹈的影子和寒夜里那声清脆的断裂。那个冬天那样寒冷,一直冷到人的骨髓里。以致冻坏了我所有的记忆和想望,在我还是个孩子,还纯净地相信一生唯一的一次爱情并为之自豪的时候,将我所有的梦想、爱情、希望冻成巨大的冰砣,再也无法融化。
这样寒冷的夜晚,我蜷在冰凉的被窝里。屋后时而响起咯吱咯吱踩着雪的脚步声,和几声嘀嘀咕咕的乡言俚语;偶尔有母亲呼唤孩子睡觉而引来的几声狗叫;除此之外,世界一片沉寂,一切都被冻僵,而我,仿佛就裸身躺在天地间,看那高远纯净的夜空吸尽了人间所有的热气和声响。我竖起耳朵,却总是听不到那个男人熟悉的脚步。我尽力地蜷着冰冷的身体,力图将所有的热气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腹中的胎儿,那个追着玲玉而去的男人的骨肉,我的爱情的结晶。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和这些寒冷的冬夜,我需要那个男人温暖我冰冷的手脚,需要那个男人继续做我腹中胎儿的父亲,需要他像他曾经说的那样陪我一生。可是,那个男人宽阔的臂弯和对我说过的誓言,在这个冬夜却温暖着玲玉。玲玉冬天是否也很冷,外面的烈风是否吹透了她浓密的蜷发?在某个路灯照不到的角落,是否她正将自己的手伸进那个男人的怀中,仰起她的红唇等待亲吻?
有时,我会走出去,走过老桥,到城市的那边。我希望在某个角落或者河边的某棵树下,看见玲玉和那个男人紧紧拥抱的身影。那座桥太老了,有水的地方是桥,无水的地方就是石板路。桥面的石缝被岁月磨损得厉害,成为一道道光滑的沟辙,正好能夹进自行车的轮胎。骑车的人不巧压进石缝,车轮正好别住,车子就要倒下。传说每年冬天都有人不小心连人带车掉下桥,做了水中的野鬼。我慢慢骑着车,河道的风无遮拦地吹刮,挟着河滩的泥沙,一遍遍抽打我泪湿的面颊。河面冷冷的,没有一个人,城市的灯火很远,却照亮了河滩上一蓬灰白的芦荻,芦花的白絮早已随风而去,只留枯茎在冻风里苍白绝望地舞蹈。我很希望那冰下会突然伸出一只手,将我拉下,拉到光滑的冰面,怦然巨响,冰花四溅,然后我慢慢沉下。隔着冰层,星星都闪耀着奇异的光芒。水中很温暖,冬天的水就是这样。我沉下去,带着我的孩子和对那个男人刻骨铭心的爱情慢慢沉下,沉到另一个温暖的世界。这样,我就不会再想那个叫玲玉的女人,不会再一遍遍回想她的眼睛,她的红唇,和那个男人对她痴迷的爱情。
玲玉知道我怀着那个男人的孩子吗?知道我夜晚的独守和绝望的眼泪吗?知道一个才20岁的女人独自躺在医院的床上独自承担着孕育的喜悦和痛楚吗?知道在那个寒潮袭来的冬日,因为几句怨言我被那个男人罚跪在冰天雪地,被他打得鼻青脸肿,默默地离家出走又走投无路地归来吗?如果知道这些,玲玉还会爱他吗?还会不顾寒冷与他流连于每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缠绵悱恻吗?
玲玉肯定不知道,她肯定不知道那个男人曾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不知道漫天雪花中他曾用大衣裹着我跑很远的路去看一场电影,不知道春天的每个周末我们在阳光下在潺潺的水边许下的诺言,不知道在那些月光如水花香袭人的夜晚他怎样深情地吻我,不知道有一个冬夜我很冷,他将我的双脚揣在怀里。她不知道,不知道我17岁的爱情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痴迷得可以不顾一切;不知道她在快乐的颠峰时,另一个女人正从绝望的深渊一步步向上攀爬;不知道她获得的爱情使一个女人从此失去了对爱情的信任和所有生的欢乐。如果知道这些,玲玉还会爱他吗?还会那样义无反顾,旁若无人地追逐那个男人吗?
许多年过去,我常常会和那个男人谈起玲玉,我想起我居然从来没有恨过玲玉,我甚至真切地感到玲玉的悲哀并不比我少。也许,对于那个男人来说,我是他的星星,而玲玉才是他的太阳。玲玉的美丽、率真、热烈、痴迷,都是我无法给予他的。玲玉的光芒足以融化每一个试图仰望他的男人,却不长久属于一个男人。或者说,没有一个男人愿意长久地融化在她的光芒和热烈中。玲玉燃烧殆尽,在春天终于来临时,在我和那个男人的儿子迎着朝阳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啼哭时,在那个男人终于决绝地离开她之后。她是否如我般哭泣哀伤?是否从此学会了忍受寂寞与绝望?只是我在冬夜,她在万物复苏繁花似海的春天。
我想,我和玲玉都会永远记得,我们曾经共同爱过一个男人;我们更不会忘记,我们被同一个男人爱过,又先后被那个男人抛弃。玲玉就像我的一个伙伴,和我共患过一场灾难的伙伴,她曾伴我哭泣、哀伤、绝望,伴我走过那些寒冷的冬夜,后来又悄悄离我而去。从此,对于她,那个男人成了一个符号,一段记忆,一道生命中最美丽的伤痕;而对于我,那个男人仍只是一个平常的男人,他日夜厮守在我的身边,陪着我慢慢老去。我和玲玉再不会相见。